是兔叽不是土鸡

最近沉迷汪曾祺，熟悉的情节都是他的

【七幸执手归家】

明楼忽地一阵心悸，猛得醒了过来。夜色深沉，盛夏的夜晚静得没有一丝风。傍晚时分还落了一阵小雨，也不过只是沾湿地面，还是一样的燥热。凉席睡前用凉水擦过一道，他半夜里还是起了一身的汗，黏哒哒的，叫人十分不舒坦。

梦里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嗡嗡的耳鸣似乎还绵延不止。

明诚第二日才从苏州回来，赶上小贩收摊儿的尾巴，饭团卷得瓷实，铁皮盒子里剩的那点榨菜、雪里蕻和辣萝卜碎几乎要漏出来，只除了油条没有剩下，明诚不太爱吃，嫌油大，但明楼喜欢，酥酥脆脆的，喷香。

不过在家等着吃的人没资格挑七捡八的，有什么就吃什么。

开门的时候发现锁拧一道就开了，明诚小小地翻了个白眼，进门正巧遇见明楼刚起床，神色恹恹，想数落他又忘记锁门的话咽回去，饭团放在桌上，拿肥皂洗了手，问：“配汤吃吧，紫菜汤行吗？”

“嗯，”明楼坐在桌面，打了个哈欠，“听你的。”

鸡蛋磕进碗里，明诚试图把壳里剩下的那点儿蛋清也扒拉进碗里，明楼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厨房门边，嗓子有点哑：“我昨天梦见你在昆明那时候的事了。”

明诚愣了一下。

那时他刚从承德辗转去了北平，大部分的通讯都已经瘫痪，他来不及写信给明楼便随着最后一批师生一起转移了。后来局势愈发严峻，外头战火纷飞，他们蹲在地上挖两把野菜竟都像活在桃花源里，只除了经常会有轰炸，时不时的需要跑警报。

“梦见什么，”明诚笑着看他，“有人请我吃焖葱没带你？”

“不是，”明楼昨夜里没睡好，感觉脑子里有根弦扯着疼，说得有几分含糊，“就你说的，轰炸来着。”

明诚不在的日子里明楼时常会梦见小时候的事情。

像是第一次在杭州吃醋鱼带把，活草鱼的脊肉剔下来片成薄片，再浇上顶好的秋油，生吃，甜香鲜脆。明楼之前被父亲带着吃过一次，把盘子往两个弟弟面前推，一个个的都往后缩，咬牙皱眉的。等被哄着尝了一口便要打架了，几乎要砸吧嘴，拢共没几片，就怕自己少吃了。

或者是回老家时被许嫂带着去挖马齿苋，路边田间到处都是，其实也没想几位少爷动手，就是看个新奇，两个小的倒是意外对这项活动很感兴趣，一人挎一个小竹篮，蹲在地上埋头薅。明诚的战果还算凑活，明台一半都捞的是野草，倒是劲头十足，腿上咬了一排蚊子包还兴奋得不行。

再后来他入睡多需要药物辅助，经常一夜无梦到天光大亮，偶尔醒来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但经常转瞬即逝，半点抓不着。也有那么一两次，梦里有上海的秋雨，或是巴黎初春的雪子，打在脸上凉飕飕的。

“跑警报啊，”明诚关了火，把打散的蛋液倒进锅里顺时针搅了两下，“也就是听起来吓人，后来都习惯了，也就该干嘛干嘛了，背书的算题的都有，还有人听见警报就往女朋友住的地方跑，抓紧时间谈恋爱。”

“有点淡。”明楼吹了半天，喝了一口。

明诚把盐递给他让他自己加，坐到桌边：“我不是跟你说我们宿舍有个广东人，讲话有口音，我刚开始都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他都从来不跑警报，是真没什么。”

咸菜漏出来，明楼赶忙用手去接，嘴里塞了东西，腮帮子鼓着说话有些含混：“不跑他干嘛。”

“煮糖水啊，刚开始条件也没那么艰苦，基本都还有的吃，”明诚说到兴头上，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了，“开水房有个炉子，平时总有人，他那个糖水又要煮很久，也有人说闲话。但是警报一响，炉子就空出来了，他就跑那去了，等我们回来了，他的糖水也就煮好了。”

明诚近来多了个爱念叨的毛病，一下说这个鸡不够嫩，不如在昆明吃的气锅鸡好吃，又嫌上海的菇子种类太少，也不够鲜甜，偶尔还要说些明楼听都没听过的吃食，似乎还夹带了别的地方的方言口音。

明楼看他一脸怀念地说他们宿舍还有扬州人，拌干丝是一绝，比外面小馆子里的味道还要好，忍不住刺他，“吃你的吧，你倒好，出门一趟到是吃四方去了。”

“那这还不是回来也做给你吃，”明诚也不恼，举着饭团刚要下口，突然又想起来，神色里还带了两分遗憾，“诶现在过了时候了，他们还教了我一道枸杞芽，做法可讲究，也好吃。”

越是野菜吃起来越讲究，开水锅焯到八成熟，捞出来过一道凉水，切成细段挤掉一部分汁水，抟成宝塔状。重点在调料上，蒜末、姜末、香干末，还有切碎的海米，配上盐、醋、酱油调成酱汁淋在上头，上桌前再淋上小磨香油，拌匀了吃。

明诚说完还似模似样的砸吧了下嘴。

明楼捧着碗，脸藏在后头。他送过明诚两次，第一次是在巴黎，那时候他还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被推上火车还恨不得躲着要哭鼻子，但那时候他知道，明诚总会回来的。

第二次却不然。

那时他们混在送行的旅客里，身边的人在互诉衷肠互道想念，明楼哽着喉咙不敢开口，只是无言地抱了抱他。

Tu me manques。*

对我而言，你是缺少的。他不敢说。

明楼在后来长达几年的时间里都不敢去回想自己当时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情，虽然那个人无论走得多么远，也不会走出了他的心，就像黄昏时刻的树影拖得再长也离不开树根。

但是他实在不敢去想。

他们都知道，历史是很多人写的，可也有很多人，写不进历史。

tbc

Tu me manques。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