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最特别的楼诚

【伪装者 楼诚】赋你色彩,予我华章 章廿三

章廿三 小寒

一候雁北乡,二候鹊始巢,三候雉始鸲。

——愿无岁月可回首 且以深情共余生。

 

1

明台是被硬生生吼上火车的。列车慢慢加速,很快就驶离站台,和夜色融为一体。他额头抵着玻璃,咬着唇泪如雨下。

大姐。

大哥。

阿诚哥。

明楼问过他,你同疯子走的时候,有想过我吗?

他当时没有回答。

沉默有很多意思,而在这里,是心虚。他没有想过明楼,也没有想过明镜,当然更不会想到阿诚。他当时想到的,是他的一腔热血一腔抱负终于可以施展,也许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如今看来有点的英雄梦。

大抵儿时缺失什么,长大了都会成为心底的朱砂痣白月光。他还记得自己跑上街游行被明楼抓回来好一顿教训,让他好好读书才是正道,别净做梦想些英雄主义的事情。国破家亡,谈什么读书,每一个热血的儿郎都该尽自己所能,保家卫国!

那句话就这么突如其来的闯进他心里。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明台小时候不爱念书,请到家里来的先生被气跑了四五个,说是明小少爷牙尖嘴利,他们教不了。明镜要揍他,但看着他装着一副委屈的神色,眼底还有遮掩不掉的狡黠,又好气又好笑,下不了手,便直接把他丢给了明楼。明台不敢同明楼硬着来,采取消极对抗,每次都坐在书房里和明楼大眼对小眼。后来明楼用背一首诗换一颗糖的方式来激他,几个月下来东西倒是学了不少,可牙也都甜坏了。

后来明楼被明镜骂了一顿,他的糖也被收了。书还是得照看,诗还是得照背,只是不仅没了额外的糖果,连本来的点心份额也被克扣了一半。

明台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和明楼一起站在明镜面前挨罚:一个说以后再也不乱给弟弟吃糖了,一个说以后一定好好背书。兄弟俩动作一致的垂着头站在明镜面前,一高一矮,都微微佝着背,从里到外透着沮丧。明镜觉得好笑,故意板着脸不说话,让他俩提心吊胆的站了一会儿才摆摆手说算了。

明台连忙扑到她腿边,乖巧的敲着替明镜敲腿,边敲还边用暖糯的童声问:“大姐,力道可以吗?”明楼站在她身后,不甚熟练的捏肩膀,同时不忘招呼家里的厨娘:“许嫂,给大小姐炖一碗莲子百合羹,下火。”一大一小摆明了讨她欢心,明镜点着明台的眉心,狠狠的戳了一下。

明台已经开始有些抽噎,手肘抵在玻璃上,脸埋得死死的。程锦云一直默默的站在他身后,她做不了旁的,只能陪着。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明台没有任何回应,就那么任她握着。他没了妈,现在也没了大姐,幸好还有锦云陪在身边。明台试图回握她,手里却使不上力气。

因为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代另一个人存在。

 

2

留声机跑了一会儿,吱吱呀呀开始唱,唱片上已经有了不少划痕,不时有刺耳的破音。

烽烟何日靖,待把敌人扫清,卿你奋起请缨,粉骨亡身最亦应。他日沙场战死,自育无上光荣。峨眉且作英雌去,莫谓红颜责任轻,起就危亡,当令同胞钦敬。

楼上传来关门声,阿诚拍了拍阿香的肩膀,害怕她哭坏了身子,又忧心楼上的明楼,扶着阿香到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三两步的上了楼。

 

明楼面无表情的燃了三支香,轻轻晃了晃把火星灭掉,恭恭敬敬的举至齐眉处。明镜的灵牌搁在供桌上,小香炉静静的燃着,烧完一节香灰掉在炉子里。他鞠了三个躬,把香插上时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将眼泪擦干,深吸了两口气,明楼拉开门,阿诚腰背挺得笔直的站在门外,他咽了两下口水润润嗓子,刚开口却还是有些哑:“阿诚,进来吧。”

阿诚有些踌躇,明楼叹了口气。明镜身死,明台远走,明楼一人历经两任长官身亡仍稳坐高位,已隐隐有怀疑的声音传来。

发生了太多事,饶是铁人也要吃不消,更何况平常的血肉之躯,两人皆是形容憔悴,了无生气。

“进来吧。”

 

待阿诚也上过香,明楼忽然抓着他的手,两人一齐跪在灵牌前。明锐东夫妇的,明台母亲的,还有明镜的。

阿诚一时有些惊,却也没怎么挣扎,随着明楼跪了下去。

他听见明楼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父亲母亲、大姐。大姐当年问过我,今天救得了阿诚,明天还能救天下人吗。那时我答不上来,但是今天我可以回答大姐。倾我一人之力,当然救不了,但有千千万万个为之奋不顾身的人,则国之希望无限。

我有时也会想,为何是阿诚呢?这世上有许多人,上天偏让我们成为亲人。亲人同血缘没有关系,但亲人间的纽带不会断。他细致入微,又胆识过人,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我心中所想。在这个乱世,有他在我身后,赴汤蹈火我也毫不畏惧。

这条路太长了,有个人陪着,走的总要轻松些。”

阿诚一直没出声,末了缓缓将手叠在明楼手上,握了握又收回来,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大姐,你放心吧。”

 

明楼走在后面,又望了一眼还在细细烧着的香,轻轻合上门。

她一生都怕失去我们,到头来,竟是我们先失去了她。

长姐如母,饶是事事大包大揽如明楼,也不得不承认,明镜还在世时,她虽是软肋,让他有几分束手束脚,但想着无论如何家中总有大姐坐镇,心下却也是欢喜的。而今这座孤岛,只剩自己同阿诚二人,能够放开手脚无所顾忌,却像是失了根的浮萍,没了主心骨。

 

3

日子一天天暖起来,晴天多雨天少,空气有些干燥。

阿诚把箱子放好,静静的站在车旁。明楼锁上门,掂了掂手里的钥匙,轻叹一口气放进口袋里。他转身一步步走下台阶,阿诚已经站在车门边,仍像每一次他们离家上班那样,为他打开车门,体贴的将手衬在车门处避免他撞到头。

“大哥。”

明楼朝他点了点头:“嗯。”

 

从出生那日起,他美好温暖的记忆都同这所房子紧密相关。也许不是房子,房子只是一个容器,只是事件发生的一个场所,更重要的是和这里的人——早逝的父母,相依为命的大姐,顽皮乖张的明台,早熟懂事的阿诚。人散了,家也就不在了,房子,就真的只是一个房子了。

日本人连损两名76号高层,两个处长也相继遇难,偏他这个南京政府的高官活的安安稳稳。南京方面体恤他胞姐遇难,让他家事为重,暂可不理政府事务。说起来是上级关怀,实际上则是暂时不让他插手工作,不必想也有人在调查他。

不止76号,军统上海站小组几乎也全部瘫痪,明楼暂时也确实不好有太大的动作。他早年间为了同周佛海套关系,营造出来的形象是一个爱吃喝玩乐的富家公子,受不了苦只想享福。便干脆让阿诚去国际饭店定了个套间,索性把这个名头坐实。

 

待一切整顿好,已近中午时分。阿诚拉开半扇窗帘,开窗换气。南京路的热闹是不分昼夜的,还是白天就已经有不少店家亮起霓虹灯牌,几家老铺子边都站着人招揽生意,小摊贩推着车一边叫卖一边慢慢走着。

明楼一手撑在沙发边,捏着鼻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轻声开口:“大哥,出去走走吧。”

风从开着的窗户钻进来,暗藏在空气中的躁却丝毫没有少,道旁树的叶子都朝一个方向摆着,阿诚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晚上可能会有场雨。

明楼顺着额头往下扒了扒头发,径自穿上外套,把挂在衣帽钩上的另一件拿在手上,待阿诚过来时递给他。“走吧。”

 

4

明楼同阿诚一齐在路上走着,走的不快,带了点漫无目的的茫然。

“上一次,是过年的时候吧。”

“嗯。”阿诚轻轻的应了一声。

明楼并非记不得了。他其实也不需要人回答,但阿诚还是回答了他,所有这些经历,或甜或苦,或喜或悲,他都不是一个人。

他们一直走到凤阳路上,明楼在一家小店门口站着不动。店里有些黑,桌椅老旧,上面的油渍积得太久已经成为纹理的一部分。阿诚刚想问问明楼看到了什么,他就已经抬脚往里走,便也跟了进去。

他们俩衣着考究,同店里的其他人明显不是来自一个阶层。另几桌的食客不时隐秘的朝他们偷瞄,老板带着些敬畏的过来询问:“两位要吃点什么?”

明楼未觉任何不妥:“两碗馄饨,谢谢。”

“您稍等。”转身拖长调子朝着后面厨房喊,“两碗馄饨。”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去金陵大学考试,你非要跟着。”

阿诚点了点头,那是他第一次同明楼两个人出远门。“上吐下泻,哪忘得掉。”

明楼脸上也浮现淡淡笑意。他们初到南京那天,明楼带着他在夫子庙一带闲逛,阿诚个子小小胃口倒是不小,刚买到手的东西没过多久就被吃完了,到了晚上回旅店时,明楼都闹不太清他今天到底吃下了多少东西。

结果小孩儿当晚就闹肚子疼。夜里十二点吐了一次,明楼找旅店老板要了点红糖,化了水慢慢喂他喝下去。睡到三点多听见动静起来,才知阿诚已经跑了两趟厕所,小脸煞白,眼泪汪汪的。

明楼问了问情况,估摸他是一下子吃得杂了,加上从小肠胃就不好,可能还有点水土不服,但已经吐了拉了,应该也没大碍了。加上时间已晚,又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出去寻医生来瞧瞧。将自己的枕头也放在阿诚身后,让他舒服的靠着,倒了杯热水给他捧在手里,拿手给他捂在肚子上。到了将近四点阿诚才睡熟,明楼小心的抽了自己的枕头出来,扶着阿诚躺下,自己多守了他半个小时才回床上躺下。

后面两天明楼不敢在让他乱吃,清粥小菜阳春面,怕他肠胃没恢复,所以肉食也不让他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盐水鸭流口水。临到要回上海前一天明楼带阿诚逛夜市,两人走在路上,阿诚突然扯了扯明楼,指着街边一家店挂着的手写招牌道:“大哥,这家店卖混沌。混沌也可以吃吗?”

宇宙混沌,明楼也觉得新奇,他那时还是少年,不愿在弟弟面前承认自己也有不了解的东西。带着阿诚一起在路旁的椅子坐下,一本正经的对阿诚说:“来,大哥请你尝尝这混沌。”

 

等到热气腾腾的大碗端上来,明楼便知是店家写错了,将“馄饨”错写成了“混沌”。猪油清汤底,再点了几滴香油,里面放了虾皮、紫菜、芫荽、香葱,光是汤料闻起来就食指大动,十来个馄饨挤在碗里。大馅皮薄,晶莹洁白,嘴凑到勺子边,汤里的热气浮起来,眼前水汽氤氲。

两人吃的浑身是汗,却是身体舒畅,付了钱慢慢往旅店走。夏日的暑气到了傍晚已经散的差不多了,风吹过来还带着几分凉爽,阿诚在蝉鸣一片中舔了舔嘴角残余汤汁的味道开口:“大哥,买个西瓜吃吧。”

他这两天被明楼管着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的,嘴里都要淡没味了,眉梢眼角都是讨好。明楼拍了拍他脑袋,在他小小的欢呼声里开口:“老板,西瓜怎么卖?”

 

两碗馄饨端了上来,打断两人的回忆。皮滑馅儿鲜葱翠,轻轻吹两口,将带着虾皮紫菜的汤喝下去,香油特有的香气在舌尖打了个滚,满嘴鲜甜。

食物的味道多年未变,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在家忧心两个独自在外的弟弟了。

 

5

更新舞台,花楼。

明楼落座之后点了点头,阿诚的身影就隐没在了人群里。

日本人开始愈加猖狂,手也越来越长,已经开始往租界里伸。接连不断被暗杀的汉奸、日本军官和勾结日伪的高级警探也没能让他们有所收敛。

戏还没开场,看台上人声鼎沸。明楼看了看表,不着痕迹的看了眼二楼的某个包厢,在心底计算了一下时间。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辕门三军晓,大小儿郎听根苗。

明楼站在戏院外的阴影下,听见从里面传出来若有若无的声音,看了看表,时间:20:10。没一会阿诚就出来了,左右看了两眼,径直朝明楼走过来,咧开嘴角笑了笑。“事成了,大哥。”

“干的漂亮。”

两人一边走一边小声交谈。

“大概什么时候会发现?”

“至少二十分钟左右,他的尸体可能会从椅子上滑下来,那时才会被人发现。”

“这家伙是给日本人采购军需物资的,他死了日本人肯定要深究。”明楼点了点头,“虹口那边怎么样?”

“都安排好了。”

“走吧,回去等消息。”

 

时间同阿诚推测的差不多,明楼在半个小时后接到电话,日军位于虹口的海军军火仓库炸了,同时俞业飞在位于公共租界的牛庄路被人暗杀。

他打电话时阿诚正端着咖啡过来。明楼接过阿诚递来的咖啡,在鼻子下闻了闻,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走吧,易先生请我们去一趟。”

阿诚促狭的笑了笑:“去哪?”

明楼点了点头,放下咖啡:“76号。”

这位易先生是76号新的掌权人易竞丞,早年留学日本,后来在陈立夫手下做事。张国焘叛逃武汉,他负责一切后续事宜,逐渐开始受到重用。他同戴笠一向不睦,后来戴笠高升,他则挂了个军事委员会少将参议的闲职去了昆明。

易竞丞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旁的烟灰缸里不少只抽了几口就被摁熄的烟头。他脸色很不好,见明楼到了连忙起身:“明长官。”

明楼连连摆手:“易先生。”

“今晚的事,明长官怎么看?”

“我了解的不多,易先生这里掌握了哪些情况?”

易竞丞又点了支烟:“不介意吧?”明楼点了点头,示意他随意。他狠狠地抽了一口才道:“手法很老练,而且精准,我们的人在事发近二十分钟后才有所察觉,实在是阴险狠毒。”

 

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有些讽刺。

易竞丞长相斯文,人有些瘦弱,说话从来都是声调柔和细声细气的。戴着一副宽边玳瑁眼镜,衣冠楚楚带着几分儒雅。

第一次在76号的地盘上见到时易竞丞,明楼着实有两分惊讶,他之前对易竞丞有所耳闻,据说他投奔土肥原贤二时是以破获“蓝衣社”和共产党地下组织方案的《上海特工计划》作为见面礼,日本记者都将其称之为“连婴儿都害怕的恐怖主义者”,凶狠毒辣可见一斑。

明楼双手交握在胸前,表示这定是那些抗日分子干的,一定会全力配合76号,彻底清查此事。

 

6

易竞丞在珠宝店被人暗杀的消息传来时,明楼正在临帖。他第一反应是惊愕,再来是好笑,最后才是除之而后快的欣慰与喜悦。

阿诚早上放到明楼桌上的枇杷没有动过,他拿了一个,小心细致的剥着。“这76号的头把交椅,还真不是个好差事。”

明楼笑骂道:“乱说些什么。”

阿诚吐出一个枇杷核,正色道:“大哥,易竞丞上台前就有人怀疑过你,如今他也死了,会不会……”

明楼把胸前的宣纸压了两下,将毛笔架在一旁,也拿了一个枇杷走到沙发上坐下。“这易先生倒真是同我没什么关系,若是日本人要查,那就让他们查去好了。”

“是,你行的正坐得端,一心为着汪主席。”

“越来越没规矩。”明楼头也没抬的一脚踹过去,阿诚连忙跳开。

“大哥,你说日本人下一步会怎么办?”

“静观其变。”他咬了一口手中的枇杷,甜得很,市面上难得见到的高档货,“北平那边……”

阿诚知道他想问的是明台,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消息。”

明楼微微颔首:“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阿诚就睡在明楼身边,弓着身子,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锁着,牙关也咬的死死的。明楼睡不着,仰面躺着发呆。窗帘没有拉严实,月光一点点爬进来,在天花板上留下形状不同的影子,交替变换。

“不……别……”身边阿诚突然小声呜咽,明楼连忙侧过身,稍稍抬起一点上身小声唤他:“阿诚,醒醒,阿诚。”

最后不得已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才算是把人弄醒,头上一层薄汗。他刚睁眼时满目惊恐,屏着气,好一会才缓过来,拽着明楼的胳膊只喊了一句“大哥”,再也没说什么。

明楼只道他做噩梦了又不愿说,捏了捏他的耳垂,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要喝点水吗?”

阿诚摇了摇头。

明楼指尖微微用力,手指顺着额头从发根到发梢,一下一下缓缓的梳着他的头发。“快睡吧。”

黑夜里时间的流逝总是难以计算,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明楼以为阿诚已经睡着了打算收回手时,他突然小声开口道:“大哥,我做噩梦。”

明楼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你中枪了。”他掀开自己的被子,往明楼的被子里钻。明楼只觉一阵凉风钻进来,然后一双有些凉的脚贴上了自己的小腿,他因为生理反应瑟缩了一下,然后往下躺了一下拥住阿诚,用自己去温暖他。“浑身都是血,你闭着眼,不理我。”

“只是一个梦而已,别多想。”明楼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明台……明台刚被王天风带走的时候,我也梦见过他朝着我举起枪,结果呢。小家伙是朝着我举起枪,却是朝着你的画开了一枪。”

阿诚闷在他怀里,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不一样。”

“都是梦,哪里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明楼低笑了两声,吻了吻他脑袋顶的发旋:“我属于这个国家,我也属于你。青瓷同志,我向你保证,一定照顾好自己。而你,也必须这么向我保证。”

 

7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明楼同阿诚在冷风里站了一夜。听来往人群的脚步声,听火烛“噼啪“炸裂的声音,听黑夜归于平静,听世界重回喧嚣。

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他们对这片土地,这个国家怀着深切的热爱同眷恋,爱她的广博,爱她的辽阔,也爱生活在这里的人民。面对着千百年来浩浩汤汤不曾停息的江水,明楼低声自言自语:“我生于斯长于斯,将来能埋于此吗?”

他不知道,阿诚也无法回答。

明楼原没打算要走。

新中国百废待兴,他的专业刚好可以派上用场;或是跟着已成落日之势的国民党撤到台湾,成为一颗楔死的钉子。然而阿诚意外受伤让他突然意识到:迟暮的情报人员是不该存在的。他们是旧时代留下的阴影,该同旧时代一同湮灭在历史中。

他自问一生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信仰,于国于民,皆无半点不妥之处。他已经赔进去了一个姐姐,一个弟弟,终究是在不愿把这一个也赔进去。明楼看着远处一点点被染红的天空,琢磨着也许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比如他的阴鸷冷血,残酷偏执,还有,自私自利。

 

那时阿诚躺在床上,麻药还没完全退下去,迷迷糊糊的呓语。

“哥哥,疼。”

“哥哥,抱”

明楼坐在床边,看他不安的辗转反侧,弯着腰,轻轻的抱了抱他。病床有些矮,他的腰有些僵,弯下去的时候后背隐隐作痛。也许阿诚醒来根本就不记得这件事,但明楼还是拥抱了他,轻柔的,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

像羽毛那么轻,像他们俩之间纠缠多年已经融入骨血的、似有似无的感情一样。

“阿诚,别怕。”

明楼握着他的手,用目光描摹他的轮廓。脸颊瘦的有些凹陷,鼻子很挺,最漂亮的是他一双眼,闭得紧紧的。这双眼面对敌人时冷冽凶狠,和人周旋时诡谲狡诈,同他抖机灵时满是顽皮调侃;最好看的,还是他笑的时候,眉梢眼角一派柔和,带着经年未变的少年气的明媚天真。

阿诚,我从前说过,要你成才,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其实对你,对明台,大哥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只求你们平安健康。到现在,依然如此。

 

黑夜来临,这个简单而平和的梦也该醒了。

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最艰难的时刻。

 

8

在船上的生活谈不上什么乐趣。

他们有时去甲板上走走,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就在船舱里呆着。随身带的书就那么几本,而且本就是挑出来心爱的几样,不说倒背如流也是烂熟于心,旅途颠簸实在是看不大进去。

明楼摆出明确的拒绝社交的姿态,阿诚耸耸肩,径自拿着速写本勾勾画画。在新政府时,相较于明楼得到的各式各样的评价,阿诚的倒算得上比较单一——八面玲珑。

但其实要他来说,明楼才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他在短短的交手之间就能试探出对方的弱点,恩威并施的把人掐在指尖把玩。阿诚更像是滑不溜手的泥鳅,他本身不喜同人交往,和所有人都隔着点距离,游刃有余的周旋在他们之间,又从明楼那学了点探查人心的本事,便是各方都赞他一句“八面玲珑”了。

他放下手里的本子,冷不丁的开口:“大哥,给我说说以前的事吧。”

明楼从书里抬起头,神色淡淡的,不大有兴致的样子:“以前的什么事?”

阿诚把速写本抱在怀里,眉眼弯弯,端得是一派天真无邪:“比如你跟王天风?”

两张床挨得很近,明楼直接上脚踹了他一下,阿诚飞快的抬腿躲开了,坚持不懈的问道:“你跟他什么时候认识的?”

 

明楼也是后来才想起来,自己其实很久以前就见过王天风。

在厦门。

当时明锐东去厦门同人谈生意,带了他和明镜同行。有天他俩偷溜出别馆,回去的路上明镜被街头的小混混调戏了两句。明楼那时还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豪气万丈的说着“姐姐我保护你”,在对方听来也不过是句笑话,张嘴“哈哈”大笑的愈发猖狂。

在他就要扑上去的时候有人以更快的动作踹上了混混的胸口,明楼被明镜揽在怀里躲在一旁,看对方以一敌二将人打跑。

帮他们打架的少年看起来同明镜差不多岁数,长了张娃娃脸,兴许比明镜还大上两岁。大凡少女,尤其是大家闺秀,多会对英雄救美的少年都看两眼,明镜开口同他讲话时多了两分羞涩:“谢谢你。”

少年挂了点彩,仍是满不在乎的冷漠:“没事,街上乱的很,没事少出门。”

口气里带了点对女儿家的不屑,明镜当场眉毛就竖了起来,欲同他争辩,想到刚才是他替自己解了围,强压了怒气:“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下次可不一定有人会及时出现来救你了。”

“你!”

少年走之前颇为不屑的上下打量了一下明楼姐弟,眼神赤裸的让人浑身犯鸡皮疙瘩,挖苦道:“大小姐和公子哥,以后还是少来这些地方吧。”

明镜那时还没被逼着在生意场上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从小娇生惯养,又是个一点就炸的性子,风范全不顾的在后面叫道:“你给我回来!你叫什么!喂,你不理别人不礼貌!”

少年头也不回的走了,还是身旁的有人说:“这个王成栋啊,从来就是这种臭脾气。明明是为别人好,口气却又坏得要命。”

明镜低低的念:“王成栋,成、栋。”

 

明楼眯了眯眼:“想不起来了,时间隔太久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阿诚毫不在意明楼的敷衍,“为什么大哥一碰到‘疯子’就变得那么幼稚?”

明楼瞪了他一眼,可惜毫无威慑力。

成为生死搭档的人,要么相似,要么互补,明楼同王天风属于前者。

王天风的偏执在皮,明楼在骨。他们很早就有为了信仰而牺牲自己的觉悟,这种带着些微轻狂的救世主的英雄主义让他们俩都有轻微的自毁倾向。只是明楼有太多羁绊,而王天风能不顾一切。

我们厌恶两种人。一种是自己的反面,一种是自己的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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