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最特别的楼诚
章十五 白露
一候鸿雁来,二候元鸟归,三候群鸟养。
——《无题(东晋·妙音)》长风拂秋月,止水共高洁。
1
明楼等到已经把明台送上了船,才给明镜打的电话。明镜具体说了什么只有她和明楼知道,但是阿诚即使站在边上,也能不时听到从话筒里传来的“什么”或是拔高音量的“明楼”。
“嗯。”
“好的。”
“知道了,大姐。”
“好。”
电话总算是挂了。明楼喘了口气,这桩事总算是了了。阿诚看他神色轻松多了,手扶着桌子一撑,跳上去两条大长腿轻轻的甩着,“先斩后奏。”
明楼一挑眉:“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大哥英明。”
有时候也还是很怀念小时候那个“唯大哥马首是瞻”的弟弟的,越大越皮,家长不好做哟。伸手就往小孩儿的腰里探,他整个人缩了一下,“咯咯咯”的乱笑。
反倒是明楼自己无奈了:“我都还没动呢,你怎么就自己痒上了。”
脖子后面一个激灵。
却也就让他这么放着,捏了一下他被养出点肉的脸颊,其实还是瘦的厉害,“胆子越来越大。”不自觉的皱了皱眉眉,“手怎么还是这么冰?”
明台走了没两天,阿诚就在家里发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手里提着刚去市场买的时蔬,两个大袋子都换到左手,艰难的用右手把钥匙摸出来开门。刚把门旋开,就觉出不对来。不动声色的把袋子在玄关处放下,塑料袋相互摩挲,还是弄出了点声响,他浑身紧绷着,从餐厅暗处走出来了一个身影,挺拔、精瘦,像是蛰伏的蜘蛛。
“阿诚,好久不见。”
他的背脊放松下来,内里的心仍然悬着,面上露出几分欣喜:“王先生。”
王天风手里拿着端着一杯水,非常自在的在沙发上坐下:“明楼呢?”
“先生去证券公司了,还没回来,”他把钥匙收进口袋里,重又把菜提起往餐厅走,“王先生要在这里等他吗?”
“等他,有些事要跟他说。”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包烟,“你要不要一起听啊?”
阿诚赶忙低下头,手里还抱着刚从袋子里拿出来的一棵西蓝花,面上一派谦逊单纯:“都听先生的。”
王天风点了点头:“给我找个烟灰缸来。”
那根烟大概烧到四分之三位置的时候,明楼就、回来了,看见王天风正坐在沙发上丝毫不觉的惊讶。
“我似乎并没有邀请你。”
“是吗?那你大概是记错了。”
明楼也不理他,径自放下包,脱了大衣:“你今天是来干嘛的?”
“这都要到晚饭时间了,你不打算留我吃一餐饭再走。”
“我这里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王天风把已经烧了老长的一段烟灰磕掉,把烟给熄了,“真是不讲情面。”抬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三幅画,“看样子不像是买来的。”
“这是我们家阿诚亲自画的。”明楼口气仍是淡淡的,仔细听却是能发现其中的一丝骄傲。
“哦,”王天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画的着实不怎么样嘛。”
“疯子,你今天到底是来干嘛的?”平心而论,阿诚的画技确实一般。不说放在专业学绘画出身的里面,单就放在建筑系,同他的同学们相比,也只能算是中等偏上的水平。但是什么都架不住明楼护短——我家的孩子有什么不好只有我能说,你一个外人给我闭嘴。
“我马上要回国了,来跟你说一声。”
“现在我知道了,您可以请了。”
“啧啧,还真是薄情,我来是还想告诉你一声,估计你在巴黎也呆不了多久了,有些事……”他话只说了半截,说完就起身往门口走,到了门口还特意提高音量,“阿诚,我先走了。”
关门声夹着一句“王先生慢走”,也不知道王天风听见没有。
“大哥,他什么意思?”阿诚满脸的紧张。
明楼小幅度的摇了摇头:“我还不清楚,他可能知道了什么。”
阿诚有些紧张起来:“跟我有关吗?”
明楼握住他的手安抚道:“没事,他来也只是试探,没抓到什么证据,不然他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小孩儿微蹙着眉,他还这样年轻。明楼拍了拍他的头,去厕所洗手:“别瞎想,先吃饭吧。”
2
明楼是被人送回来的,身上一大股酒气。自从他开始在巴黎证券业崭露头角,总难免会有应酬。英国人有个说法,如果你下班后陪领导喝酒,那么你升职的机会也许能多一些。大概法国也有这么一说,酒量不错的明楼在圈子里混得很开。
葡萄酒后劲再足,怎么也比不过二锅头吧。
今天却好像真的是醉了。不过他这人平日里心思藏得极深,就算喝醉了也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根本说不准是真醉还是装醉。
眼睛有点泛红,耳朵也是红的,走路倒还成一条直线,看起来挺兴奋,酒味倒是真大,隔得老远都能闻到。
阿诚扶着他到沙发上坐下,不过上楼搬了个被子下来的当口,这人就已经把自个的西装脱了,酒气散了大概有点冷,在沙发上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只虾米。他过去把被子盖在他身上,又努力把人掰直了,打算去倒杯蜂蜜水,明楼却是抓着他的手不放。
“阿诚。”
“诶。”
“阿诚。”
“我在呢,大哥。”
“别怕,阿诚。”
这个几乎连梦话都不说的人开始有点口无遮拦,想必可能是真的醉了。明楼一个人嘀嘀咕咕,含混不清的。
“疯子跟我说你可真不简单,‘才大心细,明善诚身’。”他小小的打了个酒嗝,“那当然,我明家的孩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那个土包子,听个音乐会什么时候该鼓掌都不知道,差点暴露了。”
阿诚想他大概真的是醉了,蹲在沙发边歪着头看着,把心底里藏着的一个问题问了出来,“大哥,你喜欢我什么呀?”
明楼皱着眉头重复:“喜欢你什么?”
非常努力思考的样子。
“喜欢你遭受过不幸,却依然勇敢;喜欢你见过丑恶,却依然善良,”伸手去捏他的耳垂,“喜欢你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阿诚呀。”
大概是在法国呆久了,情话说的如此的顺口。
明楼说完就睡着了,小孩儿担心他半夜可能会找水喝,洗了热毛巾给他擦了脸,也搬了床被子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准备将就了一夜。
否极泰来,他已经经历过最坏的时候,事情再怎么糟糕,都不会更坏了。
大哥,晚安。
明楼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看见阿诚趴在他脚边,用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睡着,脸上看上去倒是一派平静安然,这些天一直皱着的眉头也散开了。
也算不枉费他在沙发上睡了一夜腰酸背痛了,本来只是想让他安心些,没想到还有点别的收获。不过昨天着实喝了那么多酒,澡也没洗,一身的味道。
他一动阿诚就醒了,还睡眼惺忪的就对着他笑,口齿都不太清晰:“大哥早。”
“阿诚,早。”
3
民国二十六年,远在巴黎的明楼接到调任,即刻回国,回南京任职。
翌年,伪南京市自治委员会设新街口西北地区为第四区。
明楼手里还有一封电报,是汪芙蕖的。食指在桌上敲了两下,这趟回去,只怕要见故人了。虽说做好了心理准备,再见到汪曼春的时候,虽然面上不显,他心底仍是叹息了一声。
她站在走廊尽头,头发高高盘起,穿着一身军服。背挺的仍旧那么直,下巴微昂着。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爱穿洋装,梳着公主头的大小姐了。
脚步只微微顿了一下,又继续往楼上走。
我们漫长的一生里,会遇见无数的人。至于某些人,缘分就如蜉蝣一般,朝生暮死,脆弱如露水。但于另外一些人,却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
在楼梯平台上转身。
现在回过头来看,他同汪曼春,即使当年没有双方的家世背景横插一脚,大概也是长久不了的吧。
明楼在金陵大学的那几年,是一个标准的激进的学生。参与过刊物的印刷,也奋笔疾书过,甚至有过怒吼奔走。汪曼春劝过他不要参加,后来两人为此甚至有过争吵,都以汪曼春的妥协而告终。她也许是一个标准的千金小姐,但他明楼,却不甘愿只做一个世家公子。
往左转,第三个房间。
那身军服倒是同她不觉得违和。左,和右,到底是两极。汪曼春怎么会只是一个千金小姐呢?她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住,也就在自己面前服个软。伶牙俐齿,头脑灵活,骑马射击样样都不差,还有个在金融界挺有话语权的叔父,怎么会撑不起那身军装?
朝门口守着的人点了点头。
老话说的好,道不同,不相与谋。
“周主任,您好,”不动声色的把那个“副”字抹掉,“在下明楼。”
听说老虎桥监狱里关着的那个日本女人是上海站送来的,明楼便动了去瞧一瞧的心思。王天风差点折了自己也要抓住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狠角色。周佛海最近的动作有点大,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有任何异动。
明楼最后是在周佛海投日前的几个月见到那个日本女人的。
南田洋子。
同毒蜂倒是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她的眼睛里同样有着疯狂、阴鸷和不顾一切,即使在阴冷潮湿的监狱里,面上也写满了不屑与蔑视。
来自弹丸小国的狂妄之徒,也敢在我泱泱中华的土地上横行霸道。
周佛海倒是为他们互相引荐了一下,南田洋子冲明楼微微点了点头,明楼也朝她示意了一下。
一面之缘。
三个月后明楼去香港活动,听阿诚念着最新的消息。周佛海投日,南田洋子越狱,以及,王天风在学校教学生教的挺开心的嘛。
他这里还有一个消息,不过王天风大概不知道。中共南方局突然多了一个金融才子,叫曾进。
接了阿诚递过来的咖啡:“这个汪主席,就应该让他去填海嘛。”
4
阿诚推着清洁车一路到洗手间门口,放下一块“清洁中”的牌子,推门进去。
大哥现在大概在给女孩子变玫瑰花。
原田熊二站在洗手台旁,丝毫没有在意身边正拖地的男人。
如果这个任务是大哥的,他大概不会伪装成清洁工吧。
两人目光在镜子里交汇,阿诚扔掉手里的拖把,上前箍住男人的脖子,靠臂力让他整个人双脚悬空,直到再没有力气挣扎。
下次要换一个更稳妥的方式。
把人拖到格子间里,用手里的铁丝将门拴上,收起“清洁中”的牌子,将公文包也藏进清洁车里,没有引起丝毫怀疑,全身而退。
可能在聊现在的社会形式?
将清洁工的衣服还回去,换上他的西装大衣,拿着公文包从逃生楼梯离开酒店。
咖啡厅的门被大力的推开,挂在门上的牌子左右摇晃,他还些微的喘着气,坐在明楼对面的女孩微微伸长身子看了一眼,明楼却丝毫没受影响,仍在夸夸其谈。
招蜂引蝶。
他因为自己用的这个词勾了勾嘴角,拿起明楼的大衣,微微躬身,“先生,我们该走了。”
打断的恰到好处。
明楼侧过身,“现在?”
“就现在。”
他从善如流的站起身,穿上大衣,嘴倒是仍不休息:“……总是会有不懂事的人来打断……”
不给他讲完的机会:“这样愉快的谈话下次邂逅还能继续。”
临出门,女孩叫住明楼:“明先生,您还没有告诉我,去哪里比较好。”
明楼接过阿诚递来的围巾,微微一笑:“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去上海。”
“回到上海就跟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遇事不能私下做决定,除非遭遇生死抉择。”阿诚这几年一直在自己身边,实战经验丰富,但是对大局的把控还比较弱,也可能自己对他护的有点过头,遇到大事容易冲动,不够冷静,“凡事必须按计划行事。”
“知道了。”他从后视镜里看向明楼,点了点头。
“还有,我们的关系会被许多双眼睛盯着……”
“我要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
明楼被他截了话头:“你呀。明台是今天的飞机吗?”
阿诚点了点头:“他十一点的飞机,我们十二点飞上海。你要想见他得过几个月了。”
“我见他做什么,只怕大姐想见他。”
“大哥,你就放心吧。明台看着不着调,还是聪明懂事的。”
“聪明懂事,”明楼摇了摇头,“我只要他安安分分的,别给我惹事就行了。”
5
“走吧,去见一个老朋友。”
“你这才刚下飞机就急着去见她,不怕大姐打断你的腿?”
“你不说我不说,大姐怎么会知道。走吧,她可是一个重要角色。”
“知道了。”
极斯菲尔路76号。
阿诚坐在车里,明楼一个人撑着伞站在高高的院墙外。
汪伪特工的总部。这个日本人一手建立起来的,染着同胞鲜血的地方,即使在天晴的时候,也是阴冷的吧。
汪曼春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笑容一路朝明楼跑来,明楼也顺势扔下手里的伞,让她扑进自己的怀里。
“让师哥好好看看。”
她脸上仍挂着甜美的笑容,歪着头,爱娇的看着明楼。
相由心生,现在的汪曼春,除了叫明楼觉得厌恶,再也没有其他任何观感。两年前在南京的匆匆一面,他以为两人只是信仰相左,心底对她还怀有一丝愧疚,然而现在,只怕她自己都还不知道吧,眉目间全是狠辣与无情。
阿诚坐在车里,猜明楼对汪曼春会说些什么。
长高了?自己从莫斯科回来他就是这么说的。
又瘦了?不记得有没有跟他说过了。
不知道阿诚正在干嘛的明楼抬手摸了摸汪曼春的头:“长高了。”
阿诚坐在车里勾了勾嘴角,说得绝对是“长高了”,大哥他大概只会这么一句问候的话。
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夜上海。
身后的房间只有几个人来来回回,脚下的汽车来来往往,窗玻璃里只映着两个影子。明楼手里端了一杯红酒,轻轻摇晃着:“终于又回来了。”
阿诚没有说话,主动拿手里的杯子去碰了一下明楼的。两人对视一眼,将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汪曼春一直派人跟着我们,我想,”他有些促狭的笑了笑,“恐怕她对先生你,不是怀旧,而是怀疑。”
明楼没理会他的调侃,将空杯放在鼻尖下又闻了闻,“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对了,汪曼春手上好像有一个转变者。”
“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明楼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凝重。
“还不清楚,汪曼春上个星期处决了所有的嫌疑犯。”
“所有的?”
阿诚点了点头。明楼觉得有些身上有些阴冷。汪曼春所改变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他不愿去想这些年她经历了些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亦或是,她骨子原本就有些什么,才会成长为这个样子。
无论是哪一点,都是他不愿看到的。
两人正在谈论汪曼春捏造一个叛徒以期找到真的共产党的钓鱼计划,一个女声用略有些生硬的中文说道:“明先生,好久不见。”
南田洋子。这女人果然有本事。
“好久不见,南田小姐。”
“我听周佛海先生说了,明先生是金融界和远东情报站的一颗明珠,这次把您盼来,是汪主席之幸,也是76号之幸。”
“哪里哪里。”明楼带着金丝边眼镜,面上一派谦虚。他扫了一眼已经空了的酒杯,阿诚转身正要去拿酒,南田洋子阻止道,“不用。”说着举起自己的酒杯,“明先生不介意吧?”
明楼从善如流的把被子递过去:“当然。我来,就是来分一杯羹的。”
阿诚看着两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在心底摇了摇头。大哥何止分一杯羹这么简单,他的胃口可不止这么一点——怕是要把这里吃空。
6
阿诚一路从航空公司跑出来,油门踩到底,直奔新政府的办公大楼。脚步稍微放慢了些,但仍旧是健步如飞,也管不得旁人会怎么猜测,直接推开明楼办公室的大门,明楼正拿着文件站在桌子前,和刘秘书一起。
“出什么事了,毛毛躁躁的。”明楼又转过头。
他气还没喘匀,生生把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华兴官股大跌十个点。”
“你先下去吧。”
门刚被带上,他就扑到明楼桌前:“明台出事了。”
把电话挂上,在心里坐实了明台出事的想法之后,他就已经想了无数种王天风会如何折磨明台的方法。不论王天风究竟在想什么,有一点是不会变的——明台怎样都不会好过。
“出什么事了?”明楼面色一冷。
“明台被‘毒蜂’带走了。”阿诚低垂着头。
“什么时候的事情?”明楼一拍桌子站起来,小巧的瓷杯跟着一起震动。
“明台飞香港的当天。王天风也在那架飞机上,我找到了他曾经用过的化名‘王成栋’。”
“港大那边呢?”
“每天签到,风雨无阻。”
“那就是真的了。”明楼退到椅子边上,捏着鼻梁靠着椅背,“你是干什么吃的?”
明楼是在气他,也是在气自己。
“大哥,你别急。我这就派人去救他。”
“你去救他,等于出卖了明台,”明楼摆摆手,他慌阿诚也跟着更加心慌,他们两个总有一个人要保持绝对的冷静,“身份暴露,只有死路一条。”
“那怎么办?”听到明楼的话,阿诚更加慌乱。
明楼看了他一眼,火冒三丈:“你什么时候派的人?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打算就不说了?”
“总不能眼睁睁的等着他到时候再把明台送回来吧。”
人都已经派出去了,现在也只能等。好在阿诚虽然有时候做事有些冲动,计划倒还算是周密。但明台是个变数,阿诚的计划能有几成把握,很难确定。
“在香港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遇事按计划行事,除非遭遇生死抉择。”
小孩儿梗着脖子:“这就是生死抉择。”
他担心明台,阿诚就比他更担心明台。他想去救明台,阿诚就先于他之前派人去救。明楼在心底叹了口气:“如果以后你再敢背着我私自行动,我立即解除你的一切职务,听明白了吗?”
“明白。”
“做人做事,大局为重,小聪明救不了命。”
“是,大哥。”
我们都可以死,唯独你兄弟不能死?
仿佛被人从悬崖上抛下,心里有一个空洞,听得见风声呼啸而过。明楼在黑暗中猛地睁开双眼,脑海里不断重复的,就是王天风的这句话。
阿诚就在他身边睡着,身体微微蜷着。
不知道现在几时几分,欧式的窗帘本就厚重,还拉的严丝合缝,透不进半点光。
我的兄弟当然可以死,只是,我不愿他们死。
就算是私心吧。我相信抗战必胜,而这注定是一场要填进去许多人的战争,前路遥遥未卜,我希望能有人替我看到战争胜利。
“大哥,你没事吧?”阿诚不知怎的被他惊醒了,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抓着他的手就问,“是不是又头疼了?”
相比于阿诚声音里还带着点的睡意,明楼的声音是全然清醒的:“没事。”
“明台会没事的。”他半撑着手臂起身,一片黑乎乎的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这些年明楼说过很多次“没事”,心烦意乱的时候说过,受伤了的时候说过,头疼的时候也说过,安抚阿诚的时候可能也说过。但是他总能一眼看穿自己在想些什么,看来有时候,太过心意相通,也不是什么好事。
“再睡会儿,还早。”
眼前的形式应该就像窗外的夜一般,是浓的化不开的黑暗。黑暗无边,总要摸索着找到光明继续前行。
7
舞会贵宾室。
汪曼春正拿着一串珍珠项链在全身镜前比划,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汪小姐,需要我帮忙吗?”
她点了点头,阿诚恭谨的上前,帮她系上项链。
“我师哥最近很忙吧?”
“是。”他退到一边,看着那女人不停地转换角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显然对项链爱不释手。
忙,特别忙。忙得没时间亲自去挑项链,忙着从办公经费里划买项链的钱。
“忙什么?”
“工作。”
“听说周佛海先生特别看好我师哥,你说他一个学经济的,放着经济司司长不做,为什么要接手特务委员会呢?”
阿诚突然想到早些时候他和明楼的调侃。明楼拿着新出炉的报纸问:“一个和平的缔造者,公众形象不错吧。”
他顺口大道:“汉奸形象。”
明楼挑着眉回头追问,他才又从善如流的改称:“西装不错。”
思及此,阿诚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汪曼春的问题:“也许,他想帮助汪小姐。”
一个毒蛇,一个蛇蝎美人,倒是挺搭。
“这我可没看出来,我总觉得他故意压我一头。”汪曼春穿了一身白裙,这样干净的颜色,都没能压一压她身上的戾气。
“汪小姐多虑了,先生没有这个意思。他总说汪小姐能干,有魄力,是他的好帮手。”
他想压的,可不止你这一头。
“是吗?”汪曼春过头问他,“师哥在巴黎……”
这女人突然期期艾艾的一副小女人模样,一看就知道想问什么,阿诚张口就来:“几年前交往了一个女孩。”
“然后呢?”
“大姐不同意。”他突然想到实际情况,心底叹息了一声。
“为什么?”
“大小姐不同意先生娶一个外国女人。”
“那我倒还要谢谢她了。”汪曼春的声音里满是不屑。
“汪小姐。”
“我每次想到那个老女人就恨不得用手撕碎了她。”
阿诚的声音里仿佛满是冰碴子:“汪处长!”
“我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我不怕她,我每日每夜睡不好,没日没夜地恨着、盼着,我可以杀掉所有挡我路的人,却杀不了她!”她的脸因为恨意而有些扭曲,“我知道你们都怕她,可是我不怕,总有一天,我会让她死在我面前。”
“汪曼春!注意你的言辞!”
当年她和明楼的事情阿诚并不了解,这些年明楼也未曾提及过,这女人其实算不得他心底的一根刺。但是他记得当年明楼就是因为她去了家里,然后就被鞭子打的奄奄一息的样子,现在她又在这里说些大逆不道的混账话。
“汪曼春的名字也是你叫的?”明楼直接推门进来,不知道在门口听了多久,脸色不好,口气也不好。
“对不起,先生。”他低垂着手,站在一旁。
来的还挺是时候。
明楼口气淡淡的:“你没对不起我。”
“对不起,汪小姐。”
“算了,阿诚怎么说也是明家的管家,断没有向着我而不向着主人的道理。”汪曼春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明楼挥了挥手:“出去吧。”
他倒退着合上门,不咸不淡的看了明楼一眼。
那这戏您来接着演吧。还有,她这是骂我是狗吧?
明楼盯着阿诚脑袋上那个旋看,在门前站着直到完全合上,才换上笑脸回头看向汪曼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