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最特别的楼诚

【伪装者 楼诚】赋你色彩,予我华章 章五

章五 清明

一候桐始华,二候田鼠化为鹌,三候虹始见。

——《途中寒食(唐·宋之问)》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

 

1

世道确不太平。

就从阿诚到明家说起,短短不满三年时间,就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民国十二年四月,冯玉祥带兵包围国务院;十月《中华民国宪法》颁布。

民国十三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

民国十四年,四月发生了轰动全国的“福州惨案”;五月三十日发生大规模学生游行,英国巡捕出面镇压,史称“五卅惨案”,地点就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滩。

于阿诚,之前虽算不得太平盛世,但“明家”二字,就像是一个保护伞,他未曾如此直面过如此混乱。

 

明楼和明台被明镜遣司机早早的接回了家,阿诚看他站在窗前,双手背于身后紧握成拳。他不敢打扰,默默的去厨房泡了一杯茶,放在明楼的书桌上,然后悄悄掩门出去,读前些日子明楼给自己的物理课本。再过一月有余,他就要参加中学的入学考试了,明楼对他会考上一事有十成的把握,他却是不那么确定。这世上之事,变数诸多,有什么是能说死说定的呢。

回房在书桌前坐定,看着书上的符号,手里捏着笔却是半天写不下只言片语。突然想到之前明楼给他讲的一篇国文,课本第十七课——“御侮”。

鸠乘鹊出,占居巢中,鹊归不得入,招其群至,共逐鸠去。

无论文字如何具有煽动力,都不如这真实的画面来的震撼。他正放空出神,楼下传来明台同明楼叫嚷的声音。

“我会被同学笑话的!”

明楼嗤笑了了一声,拿水杯重重的磕在桌上。“上了几天课,倒是学会逞英雄了,平日里不想着好好读书上进,净整些幺蛾子。”

“我,我这是爱国。”明台缩了缩脖子,语气却是弱了下来,“再说好些同学都去了。”

阿诚放下笔,推开门见楼下二人都没注意自己,抱着膝坐在走道上。

“爱国?明少爷,你这是要赤手空拳的去和日本人打上一架?我怎么记得前些日子去接你下课,教练说你最近一直没什么进步啊。”明楼突然提高了音量,“鲁迅先生为何要远渡留学?因为救国不是排队游街,不是光靠高喊口号就能实现的。那算不得救国。救国需要各色各样的人才,真正的救国,在于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有用的人才。”

“……谁还有心思读书。”明台低着头嘟囔了一句。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静下心来读书。稳下来,做学问,以图报国。”拍了拍明台的肩,“都看书去吧。”

 

第二天报纸上就出了消息:死伤二十余人,逮捕一百五十余人。

明楼把报纸搁在桌上,摩挲一下拇指,报纸是新印出来的,手指上不小心蹭上了点墨水。阿诚坐在明楼身边,低头专心吃着小笼包,余光撇到明楼正昂起头喝豆浆,他同往常并无二致,却偏生让人觉得他心里不快,窝着一团火。

他没有问,也不敢多加揣测,将最后一口小笼包塞进嘴里,细细的嚼着。

明镜坐在主位,餐桌上气氛有些沉闷,连明台都是闷头吃不说话,转头看了明台一眼,又看了看阿诚:“哎呀,阿诚你吃饭也太秀气了。”

阿诚一愣,嘴里还有半口没咽下去的小笼包,抬头看着大姐。明镜细细打量起来,阿诚骨骼纤细怎么也养不胖,小脸不过巴掌大,白白净净的,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里仿佛有一泓泉水。“这也就你是个男孩子,要是个女娃娃……”

话音还未落,明台就嚷起来:“那就让阿诚哥嫁给大哥,这样阿诚哥就能永远陪我玩了。”

阿诚惊天动地的咳了起来,明楼赶忙轻拍他给他顺气,瞪了眼明台,无奈地看了眼明镜:“大姐您瞎说什么呢。”

他又回头看了看阿诚,手下动作没停,抿着唇笑了笑,这阿诚是有些秀气过了头。他容貌周正倒不会让人觉得女气,但男孩子还是阳刚些的好,这身板也有些单薄,看来还要喂胖点。

 

2

阿诚毫无悬念的通过了明楼就读中学的入学考试,明镜想着送件礼物祝贺他,可是仔细想想这孩子从未要求些什么,也从未对什么物件显示出特别的喜爱,一时有些犯难。“明楼,阿诚成日里跟着你,你说他最想要什么?”

大姐突然抛出这个问题,明楼有些愣。

真要问他阿诚缺什么,想要什么,他觉得,是安全感。可这安全感说起来容易,其实是个很虚无缥缈的东西,根本没法丈量,也完全没办法物化。

思忖了片刻,明楼说:“前些日子,我带阿诚去看画展,看他喜欢的紧。不如大姐送他一套画具,再给请个先生吧。”

“请什么先生,你不是一直手把手的教阿诚吗?我可记得我弟弟善丹青的。”

“术业有专攻,阿诚钟意的是西洋画。”

明镜倒是一愣,明楼喜国画,西洋画只是略有涉猎,明家家大业大,让他品评一番他能说的头头是道,可要真给他一只画笔,恐怕他就不敢接了。“哟,难得阿诚还有和你不一样的爱好啊。”

她不过是打趣,明楼却是正色道:“阿诚是个独立的人,又不是一个处处模仿我的尾巴。他与我有不同之处再正常不过,这话大姐莫要在阿诚面前提。”

 

他悉心教导阿诚,看他身量一点点长成,眉眼渐渐长开,从当初那个瑟瑟缩缩的小老鼠长成今日的清俊少年。有时他也会自问,这个自己如珠如宝疼惜的弟弟,你希望他长成什么模样?

明楼对明台的感情和对阿诚的截然不同。收养明台时他还很小,长姐如母长兄如父,虽怜他年幼丧母,但那时明家根基不稳,明楼自是各方面都更严苛些。而阿诚,自幼吃了不少苦,又谨小慎微,他虽也对他严厉,但处处小心照拂着,只要不出格、不犯原则性的错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希望这个弟弟变成什么样呢?明家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何况他亲自带出来的阿诚,将来必是芝兰玉树。自己只求他正直、善良,或许更活泼一点,顽皮一些,如此就好。

后来明楼回想起来,总会觉得又气又好笑。他们这一家子,大姐希望他做学者,他跑去搞政治;他希望弟弟们好好做学问,两个弟弟也走了他的老路子;他们都希望姐姐能安安稳稳的做一个商人,却原来大姐老早就搅到这一池混水里。

明家四姐弟,从小一起长大,又都是有血性之人,谁还能期待谁袖手旁观呢?

 

后来明台送了他一盒拿自己零用钱买的榛子酥,大姐送了阿诚一套上好的画具,明楼在阿诚床头放了一本《朝霞》。

榛子酥他和大姐各尝了一块,剩下的阿诚和明台分着吃完了,当然大部分进了明台的肚子;拿到画具的第二天阿诚就去了大姐给他请的老师家里学画,后来也常在家里支起画架,看上去倒也有模有样;而那本《朝霞》,只在阿诚床头呆了一夜,便在明楼书房安了家,和一本德文字典做了邻居。

阿诚刚开始学德文,看的慢,但好歹有英文做底子,学起来倒也不算太难,碰到未见过的时态和句法便让明楼同他讲讲。阿诚就在翻书声夹着钢笔在纸上滑过的声音,和明楼细致的讲解里磕磕绊绊的读完了那本书。

明楼问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阿诚毫不犹豫地答:“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明楼点点头:“阿诚,你知道大哥最喜欢的是那一句吗?”

他摇摇头,明楼直视着他的眼睛:“但凡不能杀死你的,最终都将会使你更强大。”

他直视着明楼:“是,大哥。”

 

很久之后在巴黎的某个晚上,用过晚饭,阿诚收拾完餐盘同明楼在湖边散步。马上就要入秋,太阳落山后暑气很快也就降了下去,偶尔传来几声慵懒的蝉鸣。多年养成的习惯,阿诚总会落后明楼半步,一旦明楼意识到,总会放慢步子,待他同自己步调一致。

“你还记不记得,我上学之前那会儿,你送我的一本《朝霞》?”

明楼一愣:“当然记得。”

“我记得那时看完书,你问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明楼也想起阿诚当年的答案,笑了起来:“一语中的。”

阿诚没理他,自顾自地说:“其实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和你面对面的坐着,窗外一片漆黑,书房里亮着一盏台灯,你在写字,我在看书,你偶尔给我讲解几句,然后我便继续往下读。”

明楼伸手握住他的,那种宁谧的日子,总是让人心生向往的。

“可是我担心,这么说你会不高兴,明楼的弟弟,眼界格局就这般的小。”踢了一脚身前的小石子,歪了歪头,“不过那句话也确实印象深刻。”

“阿诚……”明楼想,他当年还是疏忽了。那么小的孩子,生怕讨了他半分嫌,竟连句实心的话也不敢说全。他清了清嗓子,生硬的换了话题,“前些日子给你的那本书看了吗?”

阿诚毫不惊讶的笑了起来,带着些孩子气,却是半点都不违和。“大哥是想我相信:天大地大,山重水复,总会有一个人懂你。”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阿诚接着说:“爱,就是花费了时间。”

 

终有一天,我们的生命里会出现一个无条件支持你、站在你这边的人,这个人是那么的重要,可是你却不知道他何时会出现。

明楼当然也读过《小王子》。

多年前,在那个冬日街头,那个人就出现了。

 

3

明楼若是生在后世,定能准确的给阿诚的种种表现下定义——PTSD,也就是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好在他虽不了解,却也算是误打误撞的帮阿诚慢慢走出了那片阴影,只是在心理治疗中,外界的引导再重要,最终也要当事人肯配合的走出来。

打个比方说,如果一个人害怕马,在心理学上的治疗过程通常是先浏览马的图片,然后是动态的图像,接着是远观,最后才是近距离的和马接触。只是阿诚的恐惧来源于人,而显然,他不可能离群索居生活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地方。

明楼知他现在虽然比刚到明家头几个月的状况要好上太多,但是他仍旧不喜和他人有过多的肢体接触。明楼虽也不喜,但他是因着在精神上有些微洁癖,用王天风的话说,成天整的跟朵高岭之花似的,真当军营还是他明家大宅不成。

阿诚上课的第一天,明楼总觉得不放心,便站在他教室门口等他。风华正茂的少年,宽肩窄腰,即使穿着和众人一样的校服,也显得尤为出挑。

从教室出来,他就看到和一众家长站在一起的明楼——他什么也不用做,站在那里就引人注目。阿诚跟身边一同出门的同学道别,快走几步朝明楼走去。

二人一齐朝停在校门口不远处的轿车走去。拉好车门,明楼从包里掏出一小块桂花糕递给他,“先垫垫,在家里吃惯下午茶,忘记嘱咐你了。”待阿诚吃完又递给他一块手帕,“第一天上课,感觉怎么样?”

 

阿诚抱着书包,明楼替他温过书,问的自然不会是课业上的事情。“同学们都很友好。”

他答话自然,并未有任何不快,明楼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得不做的,于不得不做中做的好,那便是勇敢。”见阿诚瞪着鹿眼看着自己,忍不住下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阿诚,有时候许多你并不擅长的事情,你假装自己很擅长,过些时日,你便是真的擅长了。”

小孩儿拨了拨自己头发,撇撇嘴:“大哥放心吧。”心道大姐喜欢揉乱明台的头发,怎么现在大哥也这样。

许是明楼的话真的有用,也或是时候正好,阿诚愿意打开心结,他开始变得外向活泼起来。虽不是像明台那种和人讲上三两句话觉得投缘就上去勾肩搭背,身边也是一群熟络的朋友,不上学的日子走在路上也常能碰到同学隔着老远的距离就“明诚、明诚”喊上两嗓子的。

 

阿诚课业上无需多费心,明楼最担心的问题现下看来也算不得大事;明台虽然顽皮但天资聪慧,不怎么上心学业也还说的过去;明楼便也渐渐放手,多花了心思在学校社团里。

再过几天便要入冬,明楼早上去诗社时看着天有些阴,接了阿兰递过来的伞,想起今天阿诚和明台要去上马术课,嘱咐阿诚“如果天阴的厉害,就别去上课了”。

阿诚和明台到马场时,天色更暗了,仿佛快要压下来一样。阿诚本想建议今天不如不上课了,看这情势说不定一会儿跑到一半雨便落了下来,只是明台已经领先他一步往马厩跑,怎么叫都不回头。

他跟着追过去:“明台不如我们回去吧。”

“谁说一定会下雨,阿诚哥你就别担心了。”

“可是大哥……”

明台听到他搬出明楼小脸就垮了下来:“就跑一圈,好不好阿诚哥。”

阿诚还在犹豫,明台不停的摇着他的手晃悠。“阿诚哥,你别听大哥的,他成天跟个老头子一样,我看他就是爱瞎操心。就跑一圈,跑完一圈我们就回去。”

“大哥是为我们好。”

明台翻了个白眼,嘟嘟囔囔:“就你最听大哥的话。”

他到底也是少年心性,上了学之后明楼放了一半的手,又天天和同龄人呆在一块,被明台一激,便应了他。“那就跑一圈。”

说实话,他也心痒了。

 

去一旁的更衣室换了骑装,牵了马出来,明台已经翻身上马,说了句“阿诚哥我们来比试比试”便窜了出去。阿诚立刻也跟着上马,他骑术不如明台,又被他抢了先,只能在背后死死的赶。

两人刚跑了一半的路程,远处传来一声闷响,风也越刮越大。入了秋还响雷是件挺少见的事情,天压得更加低,仿佛一伸手就能给捅破了似的。

阿诚不过一个晃神,天就真的就像被扯了一个大口子一样,雨哗哗的泼下来。

“明台,原路回去。”他鞭子抽的更用力,大声的喊着。

明台跑在前面,风挂的树叶呼呼作响,雨声夹着马蹄声,阿诚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明台有没有听到,只得越加用力的追赶他。待他追上明台,已经是跑完一圈了,明台得意的冲着他笑,全然不顾自己的头发正不停的往下滴水,手也冰的快要僵掉。

骑在马上的时候还不觉得,淋完浴换了衣服,两人同时打了个喷嚏。回到明家向许嫂一人讨了一碗姜茶,凉气却还是入了体,半夜两人都烧了起来。请了苏医生来一人打了一针,才好歹退了烧,明镜和明楼一人守明台一人守阿诚,到了天边泛白才伏在床边小睡了一会儿。

 

阿诚稍稍一动,明楼就醒了。拿下他额头的毛巾,摸了摸他的,又摸了摸自己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小孩儿烧了一晚上,眼睛里有些红血丝,嘴唇干的快要裂开,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嗓子哑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明楼兑了温水,尝了尝觉着不烫,扶阿诚坐起来,慢慢喂给他喝。

他一夜没怎么合眼,眉眼间满是疲惫,脸色也不怎么好。阿诚刚把水全咽下,有些怯怯的开口:“大哥生气了吗?”

明楼没接话,只扶着阿诚躺下,小孩儿眨了眨眼睛,瘪了瘪嘴,还没开口眼泪已经滑了一颗下来:“大哥生阿诚的气了吗?”

许是生病了总会变得脆弱些,明楼本来还想说教一番,也没了脾气,叹了口气温声安抚他:“大哥没生气,大哥只是担心。”

小孩儿眼泪却是噼里啪啦掉的更加厉害,从被窝里爬起来直往他怀里钻。“阿诚以后都听大哥的,大哥不要丢掉阿诚。”

明楼赶忙拿起一旁的大衣给他披上,抱在怀里哄着,阿诚刚退烧,身子虚,情绪大起大落的,哭了一会就睡过去了。明楼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回床上,拿了干净的帕子给他把眼泪擦干,带着些挫败感坐回椅子上。

刚到明家时,阿诚有时候会在梦里哭,断断续续地说些“我会乖的”“妈妈不要打我”之类的话。他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做的不好,所以妈妈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后来明楼教他读书,他也唯恐自己做的不好,生怕会被抛弃。

现在的阿诚聪明懂事,进退有度,虽不如同龄的孩子那般活泼,但也不是死气沉沉,大家只当跟着明楼,便也学了他的少年老成。

他伪装的太好,好到连明楼都以为,这一章已经完全揭过去了。

 

4

    虽知道阿诚的症结所在,但一时半会儿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在同阿诚打羽毛球时,偶尔卖个小破绽输上几球,夸夸他“有进步”或是“有天分又勤勉”之类的话,坐在一旁输球输的可惨的小少爷只能噘着嘴把刚才用的羽毛球给拔秃了;或是在考校他学业时,比之前更容易松口,多说些表扬的话。

学堂里先生因着阿诚课业优秀,也时常赞许他;家里有明台这个皮猴,明镜虽疼他也经常数落他让他多和阿诚学。一来二去,某天明楼坐在礼堂的台下,看着弟弟在台上神采奕奕的演讲时觉得,也许这一章也许真的快揭过去了。

 

但凡日子过得平顺了,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这么说也许有失公允,因为民国十五年,打从一开始便不平静。每个月都有大事件发生,就好像之前倦怠了许久,日程都要放在这一年里跑完一样。

明家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明楼常在早餐时看当日的报纸,明镜床头常见一本《新青年》,但在家谈论的却多是些琐事,绝口不提时事政治,大多是“明台最近有没有好好温书”,或是“阿诚这道鸽子汤你多喝点”一类的话。

六月早晨,虽已是昼长夜短,早晚还是有些凉。一顿早饭,阿诚吃的极不安稳,他不时偷觑明楼,却在明楼目光瞟过来时低头专心吃饭。

明楼将看完的报纸折起,手上干干净净,只带了点油墨的味道,喝了一口粥,清清淡淡状若无意。“阿诚啊,你课业上有什么不懂的要问大哥吗?”

他一惊,三两下把嘴里的油条咽下去:“是。”

“那一会儿来大哥书房吧。”伸手夹了一个包子,“是大哥疏忽了。”又看了眼明台,和颜悦色的,“你好像很久没在家里练琴了,学业繁忙吗?”

明台不自在地在椅子上蹭了蹭,低低应了一声:“嗯。”

“我看也是挺累的,一大早就没精神。你说要不要大哥去给你找个大夫来悬丝诊脉,再给你打通个任督二脉什么的。”

“明楼你在说些什么,好好吃饭。”

那边明台知道大哥是在说自己晚上躲着看武侠小说的事情,蔫头耷脑地:“知道了”。

去年六月起,明楼便把家里的报纸收了起来,不让两个小的接触。学校和明家都在法租界里,上学都有司机接送,消息虽也会漏进来,但不太多。明台是个没心没肺的,加之年纪小,倒是每天都乐呵呵的。但从四月起阿诚的心就越来越浮,想也是他每天早上给自己熨报纸的缘故。不过这小子也真能沉得住气,一直忍到今天。

 

叩叩。

明楼收起桌上的《君主论》,双手交握搁在桌上:“进来。”

阿诚手上握了一本书,转身轻轻合上门。明楼看到了封面,随后阿诚问出的问题与他猜测相差无几,只是他未料到阿诚会如此直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句话大哥怎么看?”

眼角眉梢都带着挑衅。“你在变声期,说话不要这么大声。”

阿诚没料到明楼会说这话,被噎了一下,像只泄了气的小河豚,哑着嗓子:“哦。”

今晨的报纸上白纸黑字,日本出兵青岛。明楼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你怎么看?”

“折冲御侮。”

“战则如何?”

“则国中无地无时不可死。”

“不战又如何?”

“当战不战,国无宁日。”

十四岁的少年,是如此的年轻,字里行间都带着星火和昂扬。明楼忽然就笑了,阿诚甚至觉得他疯了,但他却猛地收住那似乎马上就要从喉头涌出的疯狂的笑意,问:“如何战?”

阿诚望着他哑然,去年差不多时间,明楼同明台讲的话段话言犹在耳。那时明楼知他在听,他也知明楼在说给他听。收了桌上的书本转身想走,明楼却站起来,手搭在他肩上。

手心的温度高,阿诚体温较常人略低,热量从明楼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他低头看阿诚头顶的发旋,生在左边。他脑袋右边有一个,从前调皮被父亲抓着打,母亲有时候会拦着,说他脑袋上长了旋,天生反骨,打有什么用。

阿诚只听得明楼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低沉沉。“长夜将至,至死方休。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后来在最灰暗的时刻,明楼望着外面泼了墨一样的夜色,常会想起当年阿诚与他的一问一答。他激他,口气严厉,他便一字不顿的回他,好似这些话已经在心中演练过千百回。

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有时候他也想,站在明面上,也好过躲在这黑暗中。

人其实和树是一样的,越向往高出的阳光,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评论 ( 1 )
热度 ( 56 )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TOP

© 是兔叽不是土鸡 | Powered by LOFTER